這是真的。
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,生得美,有許多人來做媒,但都沒有說成。那年她不過十五
六歲罷,是春天的晚上,她立在後門口,手扶著桃樹。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。對門住
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,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,他走了過來,離得不遠,站定了,輕輕的說了
一聲:「噢,你也在這裡嗎?」她沒有說什麼,他也沒有再說什麼,站了一會,各自走開了。
就這樣就完了。
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子,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,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,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
波,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,常常說起,在那春天的晚上,在後門口的桃樹下,那年
輕人。
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,於千萬年之中,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,沒有早一步,也沒
有晚一步,剛巧趕上了,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,惟有輕輕地問一聲:「噢,你也在這裡嗎?」
-張愛玲<愛>
有著黑色俐落短髮的年輕女孩小心翼翼地攤開一張羊皮紙,羊皮紙頭從桌子另一端落下,幾
乎要垂到地面,但年輕女孩只是伸手整了整羊皮紙,不太在意她這樣一來會浪費一大段紙,轉身
朝包包裡摸索著羽毛筆和墨水瓶;但坐在對面的老婦人卻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,緊盯著女孩的
動作。老婦人灰白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,其中夾雜著些許褐色的髮絲,隱約可以看得出她應
該是有著一頭卷髮的;她身上穿著黑色素面的長袍、腳踩著也是黑色沒有任何花紋的皮鞋,和她
的表情同樣給人難以親近的感覺,但褐色的雙眼卻流露出些許溫柔。
年輕女孩總算找到她的羽毛筆和墨水瓶,她把筆插進墨水瓶中,看著對面的老婦人。
「那麼,就請您開始吧。」
*
她其實也是個平凡的女孩,至少曾經是。
在她十一歲前,她以為她會就這樣繼續唸完中學、大學,找到一份好的工作,然後陪伴爸媽;
她甚至沒考慮過跟誰共度一生的可能,因為她知道她的個性就是這樣,幾乎沒有人能夠真的了解
她。然而十一歲之後,她期望中的夢想藍圖完全不一樣了。
「妳是個女巫。」被派來她家通知這件事的就是後來她的教授。
不過還有更多她預料不及的──那個活下來的男孩。
*
「雖然已經問過了,但還是想再問一次……您真的確定要留下這樣的紀錄嗎?我的意思是──」
年輕女孩開口打斷老婦人的敘述,老婦人微微一愣,卻沒有惱怒的跡象。
「我知道妳的意思,羅賽兒。」老婦人緩慢地回應,「榮恩自始至終都知道這件事,我的孩
子們也知道。但我畢竟還是改姓衛斯理,而不是波特。」
「這就是我──」
「妳曾經戀愛過幾次,羅賽兒?」
「呃?我想應該有兩、三次……」
老婦人微微一笑,「我畢竟還是有戀愛自由的,至少在年輕時候,對吧?」
*
她不是因為他的名聲而注意到他的,甚至一開始她還有點討厭他──因為他總是引來太多人
潮,只要有他在的地方,她就不能專心地做自己的事。直到他和榮恩救了她一命,之後一切都不
一樣了。
後來的幾年發生了什麼事,她總是不願意再去細想,雖然孩子們總是會拿著某一本故事書或
戰爭史來問她其中虛偽,而她也總是照實回答。她在乎的是──兩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的組合,終
究是有一個人要被排除在外,除非三個人都有各自的結局。
而她總是在想,如果照著四年級時那樣的流言蜚語走下去,她和他會有什麼樣的結局?
她喜歡過他,這是真的。雖然她已經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──他們一起去搶救魔法石、
一起救天狼星、一起想辦法通過三巫鬥法大賽、一起經過大大小小的事……哪個時候開始的?還
是從她第一次闖進他們在特快車上的包廂時就開始了?她不記得,甚至也沒有想過要知道他對她
的感覺。
她跟他靠得最近的一次是十七歲,他們四處逃亡,而榮恩離開了他們。她在哭的時後他會裝
做沒聽見;她不哭的時候他會坐在她旁邊,一句話也不說;聖誕節那天他邀她跳舞,在只有他們
兩人的帳篷裡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,但她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。
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,也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。但愛情發生的那一瞬間早已過去。她愛他可
以自始至終不變,不論她的丈夫是誰、後來又經過多少歲月;可是那終究只是愛情,不是生活。
*
「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?」羅賽兒擱下羽毛筆。
老婦人沒說話,只是點點頭當作回答。
「妳會後悔嗎?可能只差一步,兩個人的關係就不一樣了。」
「不會。」老婦人這次倒是回應得很快,「正是因為沒有走在一起,才是愛情。」
羅賽兒低頭看著自己剛才寫下的句子,「只是愛情,不是生活?」
「希望妳一輩子都不會懂。」老婦人點點頭,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淺淺的微笑。
羅賽兒彷彿可以看見一個十多歲的少女,藏在老婦人的微笑中對她微笑著。